一天之內,兩個擁抱。這兩個擁抱,不僅發生在一天之內,而且在同一個下午。
H太太,這位面容蒼瘦卻依然鎮靜自如的78歲老人,很慈祥地坐在我的旁邊。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老人已經和晚期癌症頑固地共存了三年半,用盡了所有該用的藥物。最後,我們一致同意,停止一切抗癌藥物。她將要去安寧病房(hospice)度過她在地上最後的日子。
老人和我雙手互握。她的手很穩定,一點都不顫抖。眼淚從眼角一滴滴地滑落。我們就這樣雙目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老人繼續握著我的一隻手,把手緩緩地移到她的右側臉頰,貼著臉,不讓離開。她又用微微泣動的方式,微張著嘴巴,深深地呼吸了幾下。
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了這種沉默:「H太太,謝謝妳配合治療了超過三年多的時光。很不容易!妳比同期的癌症病人多活了一兩年,而且活得很充實,很有意義。妳去過幾次遊輪,坐過滑翔飛行和熱氣球,參加過幾個生日慶祝,還和家人團聚過幾次。最重要的是:妳有很孝順的兒子們和兒媳的陪伴。我很羡慕妳有這麼好的家庭關係。」老人破涕為笑了。
她對我說:「謝謝你也陪伴我走過這一段不尋常的日子。你真不容易!我很捨不得。我們共同面對的每一個過程是多麼的難得。」她就把我當成她的兒子似的。老人又對我說:「我想再撐多一個月,到二月初的79歲生日,行嗎? 」我回答說:「我會盡力的。」我默默地為她祈禱。我把老人輕輕地從椅子上扶起來。我們倆站著,又依依不捨地擁抱了許久。
F先生,37歲,有兩個小女兒,才六歲和四歲。不到三個月前,一向健碩的他開始感到右腹部異常的疼痛,CT(電腦斷層攝影)發現整個肝臟已經佈滿了轉移的癌腫塊。經過幾次不同藥物的化療,完全無效。病情急轉直下。二個多月就變成了「惡液質」,器官功能衰竭。他的模樣比剛剛從診室送走的H太太要可怕得多!
病情發展得如此迅速,以致我沒有機會和患者及家屬交代最壞的打算(因為一直都在嘗試新的治療方案)。我正在考慮如何跟家屬溝通真實的情況和我的想法,而病房走廊的那一端,病人的母親和太太正在等著我。當我很誠實地、一步一步地列出各種嚴酷現實後,病人的母親問我:「儘管我知道你很難推測,想要知道你對他預後的看法?」我停頓了幾秒,然後說:「如果他能活到兩個星期,就不錯了。」
病人的妻子此時終於忍不住,抱著(病人的)母親,湧泉般地失聲痛哭。母親卻表現得異常的堅強和鎮靜。她馬上把媳婦扶到會議室的椅子上安穩地坐下,然後用手機把媳婦的母親和朋友叫到醫院來陪伴失控的她。母親對我說:「醫生,我的想法跟你一樣,他痛苦的時間若能減短一點,也許不是什麼壞事。」我們一起商量著如何讓兩個幼小的女兒避免看見爸爸瀕死的護理過程和樣子(要另外安排她們的住處及看護)。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揪心的決定。無論對病人和他的女兒都是很不公平的,甚至很殘酷的選擇。
我走開了一會兒,去處理另外一件乳癌骨轉移的急症病例。等我回去病房的途中又見到了他母親,她走過來,雙手緊緊的擁抱著我。她沒有哭,只在我耳邊輕輕說道:「你真的不容易,我很感謝你對我們所做的一切。Please keep fighting against cancer (請繼續堅持對抗癌症) !」
任重道遠!我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能耐去keep fighting against cancer (堅持對抗癌症)。只是覺得:人,在生死關頭,一切的包裝、掩飾,都不需要了。這個時候的感情和內心的表達是最真實的。無需用「濃裝艷抹」的筆來描畫。這種關係也是最寶貴的。人們在那些逢場做戲,皮皮毛毛的關係中似乎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以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反覆向神尋求答案。我問神:「我為我的病人向祢祈求,請祢用祢的大能醫治他/她們,但我在最密集的時候,一個月之內竟要簽5-6張死亡證明書。請告訴我,祢的大能以什麼樣的方式向我和我的病人顯現?我要學什麼功課?……….. 」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答案。
我試圖麻木自己,忘記這一切。但我的逃避無濟於事,類似的經歷不停地「襲擊」。我最終向神降服,靜下心來,更加耐心地等待答案。全能的神,是祢,不是我。逐漸地,我的思路在慢慢地調整,神的話也一點一點地滲透進來:「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約伯記1:21) 我不需為自己在這方面的得失糾結。
「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馬太福音25:40)
啊,原來我根本不需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才可以引起神的關注,等著神的「獎賞」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這一天之內的兩個擁抱不就是很好的證明嗎?
我潛意識地撓了一下自己的頭,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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